天臺城內(nèi)有多個袁氏道地,而四方塘路的袁氏道地則有別樣的風情。發(fā)生在這幢宅院的舊事,并不只是講述了袁氏家族的事情,如此一來,這個道地就擁有了格外豐富的故事。
四方塘原是天臺城內(nèi)一口普通的池塘,只是附近的那條小巷以四方塘作為巷名之后,這口池塘也就有理由被人們記住了。四方塘路南北走向,是小城主要街道之一,巷兩側住戶多為官紳人家。至今,四方塘路附近的民居還保留了舊時大戶人家的氣勢,袁氏道地就這樣靜謐地立于四方塘路的東側。
門樓是雙個門頭,這是大戶人家的臉面和氣勢。這樣的門頭使得宅院更加幽深,門頭的深處,仿佛晃動著不同時代的身影。也就是這些不同的身影,映出了袁氏道地漫長的歷史,從這些重疊的身影中,后人看到了宅院中那一個個遠去的日子。
首先,浮現(xiàn)于眼前的是一位男孩的身影,有點頑皮和任性。個頭并不高的孩子剛剛能爬過高高的門檻,手中緊握著一支竹筒,筒內(nèi)的“游奏(蟋蟀)”發(fā)出清脆的叫聲。這位小男孩就是后來成為南宋丞相的賈似道。當年這幢宅院就是賈似道外婆的家,因外公姓葉,所以這幢宅院最初的名稱就叫“葉氏道地”,賈似道自己的家就在四方塘路南端的橡子山頭。每當他在溪灘捉到游奏時,總會來到外婆家,找同伴們玩游奏。游奏就放在鋪著清水沙的盒桶中,幾個回合下來,打勝的游奏揮舞雙翅,得意地叫個不停。出入于院中的賈似道還是一個喜愛游奏的天真孩子。
總是不服輸?shù)纳倌曩Z似道,長大之后,竟在杭城的半閑堂中寫出了《促織經(jīng)》,而被人們稱為“賈蟲”,是玩游奏的同伴們所沒有想到的。這位好強的小孩子后來竟成了宋朝歷史上的一位奸臣,這也是外婆所沒有意料到的。因為奸臣的角色,后裔嫌賈氏名聲不佳,而改姓外公葉姓。因為自己的緣故,而導致家族改姓,同樣是少年賈似道所不能想象的。然而,這一切最終都成為了歷史的必然,這也是這幢宅院所無法避免的。
發(fā)生在葉氏道地以后的事,賈似道就無法知道了,雖然他的衣冠冢就在宅院之后東南角的那塊空地上。這幢宅院后來終于易主,轉賣給了葉氏的親戚袁氏。以后的歲月中,這幢宅院一直居住著袁氏,雖然,部分的房子后來轉售給了褚氏和施氏,但袁氏一直沒有離開過這幢宅院,所以,人們至今還稱它為“袁氏道地”。
當我們將時光深處的身影定格于袁氏家族時,我們看到了一個和睦相處的家族,一個溫馨的大家庭,宅院在袁家得到了修繕。袁氏家族當年所做的樂善好施的舊事在老人口中還傳說著。如果說這幢宅院就一直居住著袁氏,那么,這一個個從容的日子,也就是百姓平淡的生活,然而,對于這幢宅院,歷史恰恰選擇了不平常。歷史將天臺二位教育學家與這幢宅院緊緊聯(lián)系在一起,一位是清末的學人,一位是民國的學者,二人相差39歲,但二人都在這幢宅院中度過了自己的一生,并且有無數(shù)個朝夕相處的日子。
于是,我們的眼前,浮現(xiàn)出一位身穿長衫的先生。先生很清瘦,胡須在柔和的清風間顯得有些飄逸,也有著一絲固執(zhí),這不禁使我們想起了后院中的那叢青竹,先生就是立于秋風間的一竿竹子。褚傳誥先生就住在內(nèi)院南邊的廂房,這位清末的廩貢生在光緒二十一年就與友人們一起編纂《天臺縣志》。在編纂縣志的那幾個年頭中,宅院進出的是當年天臺城內(nèi)的那群文人雅士,他們同樣是長衫著身,同樣是躊躇滿志。那是無數(shù)個冬日火盆旁的討論,也是無數(shù)個夏日納涼時的閑談,終于,在民國四年的一個冬夜,褚先生的書桌上放著十冊《天臺縣志稿》的油印本。那夜,油墨的書香飄滿了整個宅院,在撩人的月色中,我們看到了褚先生的那張笑臉,有點斯文,更顯儒雅。
如果說民國四年冬日的那一夜是文人內(nèi)心的喜悅,那么,六年之后的那個春日,則是整個小城的喜悅了。1921年的初春,院中的那株桃花開得正艷,一方匾額在鞭炮聲中,送到了這幢宅院?!班l(xiāng)里矜式”四字在桃花的映襯下格外耀眼,字由當年民國大總統(tǒng)徐世昌題寫,這是政府對于小城一位教書先生的肯定,也是對于小城一位學者的贊揚。匾額就掛在堂屋的中間,同時送到的那副楹聯(lián)也端莊地掛在兩側,“學道有人真可喜,當官持廉自不煩?!睆闹?,后人不但讀到了先生的學品,也讀到了先生的風骨,這是那個時代小城學者的縮影。那年褚傳誥先生61歲。
1921年春日發(fā)生在宅院中的這件事,施督輝先生沒能經(jīng)歷到,雖然他從小就住在外院西邊廂房,每當褚先生從他的家門經(jīng)過時,他都會恭敬地叫一聲先生。那年他遠在上海,一邊在上海商科大學的講臺上,講授著經(jīng)濟學和英語二門學科,同時還翻譯了許多經(jīng)濟學方面的文章。歷史不但安排了他們住在同一幢宅院,而且讓他們在學業(yè)上也有所繼承。1929年,回到了家鄉(xiāng)的施督輝出任天臺中學校長,那年他30歲。這所中學恰好是褚傳誥先生在光緒三十二年,襄助進士金文田創(chuàng)辦的,他也在此校任國文教習。小城二代學者的文脈在這幢宅院中得以傳承。
如果說褚傳誥的身影是舊派學者的一襲長衫,那么,在時光深處浮現(xiàn)的施督輝身影則是一位新派學者的派頭。那時,在這幢門頭中進出的是一位戴著金絲眼鏡文質彬彬的先生,先生手握文明杖,頭戴圓形的小氈帽,平時在談話間,時常會冒出幾句英語,這種風度讓小城的人們傾倒,當年領略過施先生風采的人們,至今還是難以忘懷。晚年的施先生還保持著民國學者的洋派頭,那是一種滲入骨子里的氣質,雖然,施先生在文革中受到數(shù)次的抄家與批斗,但他還是保持著一位學者的尊嚴。施先生的晚年是凄涼的,上世紀70年代,施先生時常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,無所思,無所欲。他的目光默默地停留在窗外的四季中,停留在過去的風景里。
夕陽下的施先生一定是記起了1939年農(nóng)歷五月十三那一天。那是褚傳誥先生八十華誕,也是他中秀才的一個甲子。重游泮水的古禮崇重儒學,敬重讀書人。那一天,褚先生神采飛揚,先生坐轎從這幢宅院出發(fā),開道的自然是鼓手,緊跟其后的是城內(nèi)的老先生們,他們身穿紡綢長衫,同樣神采奕奕。此時,作為天臺中學的英語教師,施先生也在迎送的隊伍中。他目睹了重游泮水的動人場景,到了孔廟,褚先生在縣長的陪同下,登上了大成殿,向孔子的牌位行禮。然后,行至泮池,在古樂聲中,徐步繞行泮池三周。這是一位讀書人晚年受人敬重的場面,這也是一位教書先生應得的體面。想起這一幕時,孤寂的施先生也將近80歲。
這是生活在同一宅院,不同時代的兩位學者,他們的身影有著新舊時代不同的特征,但是學高身正的品質卻是一脈相承,知書達理的氣脈也是代代相傳。歲月更迭,宅院也數(shù)次易主,從最初的葉氏道地,到后來的袁氏道地,或者褚氏道地和施氏道地,其實,無論它擁有哪個宅主的姓氏,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發(fā)生在這幢宅院里的舊事,人們還記憶猶新,生活在宅院中的主人,人們還時常提起,一幢宅院的活力正是這無數(shù)個模糊的背影所顯現(xiàn)出的風采,它不只屬于某一個家族。
初夏,門樓上懸垂下來的羊芭藤開滿小白花,清風吹過,花朵搖曳。朵朵小花仿佛是一個個舊時的身影,雖然,他們有著相同的色彩,卻有著不同的風姿,正如時光深處那一個個重疊的身影。當我們的目光定格于歷史中那幾個格外動人的身影時,那別樣的風韻讓眼前的這幢宅院充滿了獨特的魅力。